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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集美与闽南草庵百两黄金借还记

日期：2014/3/13        来源：本站        点击数：

许集美与闽南草庵百两黄金借还记

缪慈潮

位于闽南晋江市罗山街道苏内村华表山麓的草庵寺，是由波斯传入我国保留至今的元代明教（即摩尼教）寺院。院内石刻摩尼浮雕趺坐像，是目前世界上惟一保存完好的摩尼佛像。上世纪80年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派团来考察，其历史价值逐渐被人们所认识。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么一座草庵，在60多年前却与中共福建地下党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佳话。

那是1948年下半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自北向南发动总攻势。这时，中共闽浙赣省委根据形势变化，作出配合大军南下的部署。省委书记曾镜冰鉴于当时省委机关驻地南古瓯（南平、古田、建瓯）地区遭到当地反动武装军事围攻的态势，着手加强省委主力武装建设，北上闽赣边界，为迎接解放大军入闽做好准备。但数百人的队伍要集中起来，并远离赖以生息的革命老区，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经费。

11月底，中共闽中地委委员兼泉州中心县委书记、闽浙赣游击纵队泉州团队指挥员兼政委许集美从闽南赶赴设于闽北南平大凤的省委机关汇报工作。曾镜冰详细了解了泉州地区经济、政治情况，把筹款的任务交给泉州中心县委，并强调“必须在一个半月内筹到80两黄金，这是一项硬任务，关系到省委主力北上闽赣边军事行动的实施。”

“80两黄金？”许集美听罢，深感任务的艰巨。因为在物价飞涨的1948年，国民党当局发行金圆券以代替原来的法币，300万元法币仅兑换1元金圆券，但金圆券又迅速贬值，物价成千倍上涨。“上个月买一头牛的钱，第二个月只够买一个鸡蛋”就是当时物价的真实写照。80两黄金的币值，若换成纸钞，几辆大卡车也装不下，对于捉襟见肘的泉州中心县委来说，更是几近于天文数字。面对曾镜冰疲惫而坚毅的目光，许集美二话不说，一口应承下来。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曾镜冰是不会下此死命令的。

许集美日夜兼程赶回晋江，召集中心县委委员、泉州人民游击队领导朱义斌、郑种植等同志商议。这一艰巨任务着实愁煞了与会领导，整整议了一夜也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因为那时泉州地区经济虽比闽北好些，但近年战乱，民生凋敝，革命基点村的老百姓往往是家无隔夜粮，无论如何也凑不起这80两黄金。地主富豪在当地都有自己雇佣的武装，用武力的办法筹款必有恶战，且对于争取社会进步势力和统战对象势必造成不良影响，惟一稳妥的办法是向家有存款的侨眷暂借，但又囿于政局动荡，物价飞涨，黄金被侨眷视若命根，况且要筹齐这么多黄金，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对象。

会上有人提议“打银行”，经再三权衡利弊，终被否决。原因是缺乏客观条件，而且省委下达的是筹措黄金而不是纸钞。

过了半个月，溪东村党支部委员曾焕慧提供了一条线索：华表山草庵住持广空法师是当地小浯塘村人，他家老二广德和老三广戆在石狮和青阳开有大布行，还在家里开了“江南批馆”，广空也参与经营，经常将侨汇拿到草庵雇人解送。

“批馆”也称“信局”，是解付侨汇的民间机构。华侨以货值抵押或把款项用侨汇方式寄到“批馆”。“批馆”以当时社会汇价折成现钞送交指定的侨属，这其中的差价就成为批馆的盈利收入。因此，没有一笔巨款作基金是无法开批馆的。有人主张把广空法师抓起来，不愁没有上百两黄金。

许集美对广空法师有所耳闻，但不知其政治倾向。为稳妥起见，许集美要求灵山区工委对广空法师的身世、政治倾向及交往密切的社会关系作深入调查。

经过几天了解，得知广空法师生于1887年，自幼家贫，早年在青阳石鼓斋堂受戒，后远游九华、五台、普陀名寺，住持灵鹫寺。1923年他和大德瑞意法师云游草庵，经数年奔走集资，于1932年建成“意空楼”三楹，1938年又修葺草庵摩尼光佛的石彻殿堂，在大门石柱上题刻“皆得妙法究竟清净，广度一切犹如桥梁”，表达了他的毕生志向。他在宗教界与开元寺弘一大法师、释妙莲法师过从甚密，时常谈论时弊，痛恶政局腐败。广空法师医道精湛，为当地乡民治病从不收费，还常在庵内施粥救济饥民。

中心县委领导反复考虑，决定就从广空法师入手筹措黄金。但如何接近他却颇费心思。许集美、朱义斌、郑种植等领导最后决定用“请”的办法，将法师引到草庵外面，再设法做他的工作，提出不能惊吓了广空法师，也不能在公开场合暴露游击队的身份，确保行动万无一失。

1948年12月21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一）午后，灵山区工委选派武装干部许孙撬由曾焕慧弟弟曾阿昌带路，装扮成香客前往草庵，耐心等待广空法师做完法事之后，用一乘2人抬的凉轿，由武工队队长许树一行以治病救人名义，将法师“请”到区工委驻地，当夜安置在吕清河家住宿。

事有不巧。许树他们行动的当天，中心县委正在着手策动国民党军三二五师起义事宜，要许集美赶到安海前埔村商议，只好委托灵山区工委同志代表他与广空法师会面。法师见不到许集美，坚持要送他回草庵，甚至怀疑许树他们是冒牌的游击队。经游击队吕清河苦口婆心，百般解释，法师才安定下来。

按照中心县委的事先部署，游击队向广空法师讲述了全国解放战争、福建及闽南的革命形势和共产党的宗教政策，激发他的爱国热情，并向他提出筹借黄金的事。广空法师略为沉吟，说：“鄙人出家多年，已绝尘事。但近年耳闻目睹社会黑暗，对共产党的作为十分钦佩。既是都为普度众生，本人愿将数年艰辛积蓄，准备日后修葺草庵的100两黄金，权作借款暂借于你们，日后必须归还。”                 

为慎重起见，游击队委屈广空法师留在原地，请他亲笔修书一封给其胞弟广德，并请广空一家的好友大布林社会人士王江淮先生转交。

有了广空法师的亲笔信，中共灵山区委书记许霏找他叔叔——与游击队有统战关系、时任国民党省党部委员许居隆，由他出面找王江淮。万一出事，也有个照应，逢凶化吉。

广德收到广空的手鉴，内称：“菲侨许氏委托解批壹佰两黄金，见字两日内交来者如数付讫。切切。”广德再三仔细辨认，字迹不假，但见数额之巨，不敢贸然轻信，问王江淮：“如此巨款，家兄何不亲至？”王按事先广空法师的吩咐解释：“令兄日前外出，嘱我前来找你，并说如有疑虑可找释妙莲法师垂询。”广德说：“既是如此，劳驾王先生随吾弟广戆找释妙莲法师，让他给我手鉴，家兄所嘱定然照办。”

广空法师为何把如此重大事情托付释妙莲法师，广德又为何非要释妙莲法师的手鉴，方才放心付出黄金呢？

原来，在宗教兴旺的泉州，佛教、道教、摩尼教，可谓众教相长，互不排斥，而最推崇备至的是佛教弘一大法师。广空、释妙莲以及福林寺的傅贯法师都曾是弘一大法师的门生。按辈份，广空又是释妙莲的师傅。在弘一大法师的潜移默化下，这些弟子道行日长，结为莫逆之交。

1942年10月13日（农历九月初四），弘一大法师圆寂西归。作为弘一大法师的关门弟子，释妙莲遵照大法师的遗嘱，将化生龛安座承天寺，百日内专颂地藏菩萨圣号。百日后，释妙莲在弘一大法师骨灰中拣得舍利子1800多颗。百日周期，弘一大法师追悼大会在泉州开元寺隆重举行，释妙莲哀告各界和教内弟子：弘一大法师圆寂，是中国佛教界继印光大师之后的又一重大损失，表示要用毕生精力弘扬大法师爱国兴教的精神。随后即闭门潜修整理大法师的遗著，与广空法师往来更加经常，广德也对释妙莲敬重有加。

1945年，释妙莲法师在晋江福林寺方便闭关自修时，中共泉州地下党组织便派党员许书山、许书集等与他建立了统战关系，经常拿一些进步书刊给他阅读，希望他支持革命，走爱国、爱教、爱民的道路。在释妙莲法师的影响下，广空法师对共产党有所了解。当游击队向他提出借黄金时，他特别关照，如果胞弟广德不能解除疑虑时，可找释妙莲法师做工作。

当晚，王江淮到福林寺找到释妙莲法师。法师听说是许集美、朱义斌、郑种植领导的泉州游击队借用这百两黄金，当即展开十行笺给广德修了一书，末尾加重了语气：“此事汝兄交待再三，万勿延误。”

第二天，王江淮持释妙莲法师手鉴，顺利地从广德手中取到100两黄金；同时将一张盖有“泉州人民游击队”印章的借据交给广空法师，并转达了泉州中心县委领导的承诺：“只要我们的经济略为好转，一定如数奉还。”

接着，泉州中心县委派人到小布林村，分几次从王江淮处把100两黄金取回。1949年2月中旬，许集美、朱义斌、郑种植3人把百两黄金藏于腰间，远途跋涉，送到南平后溪村省委机关驻地。此时，闽浙赣人民游击纵队已成立，这笔黄金解决了省委经济的困难，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1949年8月19日，即福建省会福州解放的第三天，中共泉州中心县委成功地策动国民党军三二五师陈言廉部1000余人在晋江县安海举行起义。8月31日，闽浙赣人民游击纵队闽中司令部泉州团队直捣泉州城，接管了国民党晋江县府、警察局和银行等。当天下午，解放军三野十兵团第二十九军所属部队进城与泉州团队会师。

泉州解放后，许集美担任中共晋江县委第一副书记兼县长，朱义斌任南安县委副书记，郑种植任晋江专署民政科长。泉州中心县委完成了历史赋予的使命，在财产武器交接时，把草庵借金一事汇报备案。

一晃到了1956年10月。一天，时任福建省政协委员、全国佛教协会理事的释妙莲法师，开完宗教会议后回到他任住持的泉州开元寺。广空法师在客厅等候他，谈起草庵年久失修，准备修葺，提出让释妙莲法师跟政府交涉，把当年借去的百两黄金讨还。释妙莲法师举手拍了拍脑门，负疚地说：“罪过罪过，这等大事，鄙人竟然不曾过问。领导日理万机，你何不早日主动提出？”

广空法师心存忧虑地说：“刚解放时，政府财政困难，鄙人难以启齿。现计划修葺草庵有困难，不知事隔多年，这黄金……”。释妙莲打断话头：“师傅过虑了。共产党绝不会言过饰非，忘恩负义。况且许集美现任地区行署专员，郑种植任专署统战部长，专管咱们宗教界的事。不知道师傅当年借据在否？没有借据，口说无凭，办起来不免复杂些。”

“保存完好。”广空法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五彩绫罗裹面的锦盒，里面珍藏着当年的借据。

“明日我和师傅一起去找许专员。”

“晋江地富县穷，许专员当家也难。倘若地方财政有困难，鄙人这一去，不啻强人所难？”广空法师忧心忡忡，同释妙莲商量：“鄙人将借据托付于你，得便时与许专员提及，何时充裕了再还也不迟。”

“这样也好，有个回旋余地。”释妙莲法师接受了广空法师的重托。

过了几日，郑种植部长召集释妙莲等民主人士开会。释妙莲法师顺便对郑种植谈起广空法师来访的事，并取出当年借据。郑种植要了借据，便急忙找许集美商议处理办法。

许集美抱憾地说：“当年广空法师支持了革命，我们绝不能忘记。这100两黄金的归还再也不能拖欠了，否则共产党无法取信于民。我们都是历史的当事者，是事实上的借债经办人。但当年这百两黄金是闽浙赣省委借的，按照分级偿还债务的原则，理应由省地方财政承担，况且晋江地区财力有限，一时无力偿还，只有求助省政府。”

过了几天，许集美趁到福州开会之机向副省长魏金水详细汇报了当年筹借百两黄金的情况。魏金水这位叱咤闽粤赣边的老革命，深为宗教界支援革命的义举所感动，动情地说：“人民哺育了共产党，今后凡是拖欠人民的债务都要尽快归还。”当下，他挂通了电话，向分管金融财政的副省长高盘九说明了情况，希望他安排时间听取许集美的汇报，尽快调度款项归还这笔历史欠账。

第二天，许集美如约来到高盘九办公室。在上世纪50年代，高层机关办事效率极为快速。高盘九接到魏金水的电话后，亲自向省银行调度了专款待命。许集美送去报告后，高盘九立即在报告上写下了一行指示：“壹佰两黄金按现行牌价折为人民币，速汇。”他似觉言犹未尽，在指示前又补上一句：“共产党要取信于民。”

半个月后，许集美收到广空法师从草庵寄来的一封信，内称：已收到省政府通过银行汇来的15200元人民币，并盛赞共产党言而有信。

许集美读着广空法师的来信，只觉得心头像卸下了一块千斤巨石，异常轻松起来，感觉到前后8年，现在才真正圆满完成了一项党交给的特殊任务。

（本文根据省委党史研究室郑复龙研究员1996年撰写的《百两黄金借还记》而改写，经许集美老同志于2012年5月作了订正。）

（作者单位：福建省老区建设促进会秘书处）